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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衣裳不可能丢了,还是认为实质上已经丢了衣裳?如果不是丢了何必去问?如过是丢了又怎么能问得出来?乌子站在过道里对着自己倒在水磨石上的影子冷笑。她冠冕堂皇地措词,道貌岸然地找上门去问,所有被问的对象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被问者忍辱负重,按照最通常的习惯用法既澄清自己又扯上别人,来帮助自己完成这场欺人欺己。每张脸在即将合上的门间流露着恰如其分的关心,把人脸隐去的每扇门上显示着天经地义的冷淡。而不同的始终只是乌子一个人,站在过道里。

    “咳。”

    乌子吓了一跳,楼道中央什么时候聚拢了一堆人影。楼长俯下他那瘦高的身影。

    “据说你的紫衣在本楼内丢了?”

    “不是!”“我们认为,”站在楼长旁边的矮胖子副楼长仰着头部斩钉截铁地说“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不可能有诸如此类的事件发生。”锵锵锵的音符穿过楼道,撞在墙身上叮铃咣当地往下掉,碰撞出许多火花。乌子又吓了一大跳,似乎火花猛地照亮了她思路不到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如果我想到了我绝不会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也和别人过不去。事情原本可以简单明了地处理,我却把它复杂化了。”乌子顿觉满心轻松和愉快。现在她并不感到丢掉紫衣的痛楚而且简直是白捡了一瓶安定片。楼里居民不会干这等事情,是有人从楼外进来,是小偷。既然是小偷,当然要偷东西,这名正言顺而无可非议,至于抓不抓小偷取得回取不回赃物,那是公安局和派出所的事了。

    乌子心安理得地回到宿舍。现在楼道两边的门看起来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强颜的关心和暖昧的愤慨消失了。剩下的工作只是挑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场合,把楼外小偷某夜入侵该楼的事实向大家说明,并提醒大家提高警惕性就行了。

    日子过得平安起来,快起来。

    有人敲门。

    “请进。”乌子高昂的音调里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她的心理需要别人来敲门,在她那次为紫衣的事捱个敲过别人的门之后。

    进来的是毕。毕虽然年轻,精神气儿充足。眸子里散发出只有见到异性才会有的光彩,乌子因为从来没见过毕对现实中的异性的这种态度,便有些耳热心跳,毕却浑然不知,一双眼睛异乎寻常地迫视着乌子,急促的热气咻咻地迎面扑过来:“你没找到紫衣?”

    “是,不过”

    “据说是楼外小偷偷走的?”

    “是。”

    毕眼珠子的光芒有增无减,这使乌子看出来了——毕感兴趣的是已经了结的紫衣而不是她。

    “我帮你分析分析,”毕古怪地笑着“这栋楼有两道楼梯,你晾紫衣的那头楼梯通往地下室仓库,仓库的门至少有半年没打开过。中间那道楼梯通往楼外的大门。小偷只有从那儿进来,否则就得破窗穿舍而入。现在楼的每一个窗户都完整无损。大门关闭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开启时间是早晨七点。”

    乌子一下跌回座椅里,惊得脊梁一阵冷汗横流,直如白日撞见了鬼。毕的确是个古怪的年轻人,什么意思,乌子记得清清楚楚,她晾上紫衣后回屋不久便熄灯了。熄灯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早晨起床铃响后她上卫生间刷牙洗脸,回来的时候便发现紫衣不见了。起床铃是早晨六点。还有什么意思呢?紫衣又回来了,它绝对不可能被偷出楼外,它仍然是在楼内消失的。

    乌子现在不仅仅是有第一次面对紫衣丢失的那种不明不白的懊恼,她简直是感到了一种面对事实的恐惧。从今天开始,她将不得不对每一张熟悉的关切的面孔,在心底里反复弹拨着那个疑问:是谁?干这种事!是你!吗?

    紫衣千真万确丢在楼内的消息很快就会人人皆知了。

    乔木的落叶一片一片滞重地刮过窗外。日子过地慢了。

    有人敲门。

    “请进。”乌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门。

    进门的是艾。艾干练地坐在乌子的床铺沿。上身前倾,把稀稀的毛发和两条扩大的唇沟放在乌子眼皮底下。“你过来点,”艾说“紫衣没找着吧?一丢了就不容易找着了,找不着了,是收错的早该还了。”艾压低了嗓门“谁知道到哪儿去了?——昨夜我上厕所,你知道我有这个习惯,我便留了个神,你知道是怎么个回事?”接下来悄悄话更低:“男厕所那边好象堵了坑眼儿了。你说早不堵晚不堵怎么就这当儿堵上了呢?听那边上厕所的嚷了,似乎是谁缺德把什么东西扔进通粪管道里去了。”艾神情严肃,那微笑的沟纹立刻严峻起来:“是谁呢?是谁扔了什么东西呢?你细想想,假设——许多真实的结果是靠假设推理出来的,这我有经验。假设那东西是紫衣的话,那么跑进男厕所里的只有男性。我们这楼的所有男性里边,又必定是个天性谨慎软弱怕事敢做不敢当,听了风便是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脱了干系的角色才会这么干的。你细琢磨琢磨,有谁呢?”

    “你不坐啦?”

    “不坐了,你细琢磨琢磨。”

    是谁呢?乌子逃开了这个念头,她开始一心一意地擦窗子。她想来个清澈见底的,但不知是抹布太脏还是抹得不得法,窗玻璃仍是花里胡哨的看不清窗外何人着甚衣裳。

    刚听到敲门声就冲到面前来的是小姑娘薏。真丢了,薏说,果然丢了,这事儿可够玄得了。薏说,真他妈的都是人模狗样的,这事儿发生在这里可真够刺激的。薏兴奋的满脸通红。是谁呢,是谁干这种事?我想了好久,薏偏着头,做出深的沉思。你知道不知道有种人怕一种人?见不得比他漂亮,青春,醒目的同性?毛病!我告诉你,我有一个邻居,长得漂亮,也有风度,但岁月不饶人,总也会秋叶暮花。周末她的客厅高朋满座,可几乎不见有比她更年轻的同性。要去参加什么聚会,她得先去打探都是什么人的什么生辰日月。这是种什么心理?怕人出风头,怕人抢眼,怕人别出心裁,怕人鹤立鸡群。你细细观察,有这毛病的可不少。我看透了这里面的奥妙,我知道我不行,你也别想行;你捂着头别冒出来,那么风头还是我的。变态透顶,自私透顶。薏在地板中央走来走去。你穿着紫衣走过楼道,光彩照亮了半边楼,碰上这种人,该紫衣倒霉了。我见过那种目光,阴狠怨毒,教你不成熟也成熟。

    乌子哑然失笑,又惶惶然。

    “这种毛病最甚的是老处女,离过婚的,被人甩了的,还有更年期的。你细琢磨琢磨,”薏压低嗓门“我们中有没有这号人?”

    “你不坐啦?”

    “不坐了。你再琢磨琢磨。”

    乌子愣得出神。回过神来开始摆弄桌面。她把桌上用品的摆列次序全打乱了,然后再一件件抹净摆上。再打乱,再摆上,再也摆不出原先的次序来

    小心翼翼敲门进来的是老头儿甫,冲着甫一头令人惊心动魄的白发,乌子恭恭敬敬地请甫落座。但甫必须苦费心思地站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好不让门把他与一个女性和外界隔开,但又不得让外界听到他对她的谈话内容。所以甫把门微微半开着,站在门侧,小心翼翼地捏着乌子的手,像充满想象力的老爷子对他的小孙女那样,微笑地朝乌子点着头。“真的丢了!我听说了,这真是难于想象的,说明我们的工作你先别难过,别焦急,细琢磨琢磨,会有谁呢?”甫几乎是不动声色地瞄一眼门外,随即握紧了乌子的手飞快地放开了。这些动作引起周围气流的颤动被乌子捕捉的一刹那,乌子看到甫的白发既尊贵又寒碜,他的小心翼翼既有将军运筹帷幄的风范又有公务员委靡卑琐的劣根。“如果事情只局限于小范围内,”甫说“我们可以不可以这样考虑,还有谁呢?只能是性别与你相同,身材与你相仿,年龄与你相近的人才最有可能那么,这儿有谁与你最接近的呢?当然,不排除特殊情况。总之,别焦急,我能理解你的心境,相信在大家的努力下会水落石出的,呵?”

    又一次充满理解的握手。

    “您不坐啦?”

    “不坐不坐。你细琢磨琢磨。”

    乌子百无聊赖地整理床铺,她把被子抖开,叠成给种的样式,旅馆通用式,行军式,学生式,夫妇式,最后连最简单的叠法都没叠好,便只好不叠,堆在床上。

    西一敲门进来便把门关严了。接着就说乌子的房间近来日新月异干净多了。停了一会又说空气。西说她每到一个地方首先关上窗户。因为没有自然新鲜空气。森林毁灭,水土流失,环境污染,夜风有腐臭味,小雨含硫酸溶剂。我受够了,我总是把窗户关的严严的。乌子立刻便闻到被捂得发了酵的馊味儿。人从来就不晓得自己愈怕什么便愈和什么捱着边。西讪讪地说,讪讪地坐在靠椅上,神色紧张了半天,终于说:“我那时就预感到是紫衣是丢了,哪会收错了呢?”西忧心忡忡:“这事闹得我心神不宁,我细细琢磨了好久,如果按我们着正常的思维方式来推敲,我们一定会把最显而易见的现象牵系在一块,拿去紫衣的无疑要具备充分的理由和动机,换句话说也就是嫌疑性最大的人。殊不知这样的思维往往会把我们引入歧途。在我们这个范围内有可能正是嫌疑性最大的人因缺乏成功的自信心从而不去沾手紫衣。那么,去做这件事的反而应该是表面上最不可能与紫衣发生联系的人。我们中间有谁呢?这个人必须给人历来的印象是对女人的一切视而不见或熟视无睹,清高正派坚贞没有桃色新闻。你听说过坐怀不乱的故事吗?我的祖婆说那是和尚的心不在那上头。人的欲求是天生具备的。有什么缺乏的,并非他没有,而是他转移到别处去了。一个风流倜傥又不近女色的人也许就是个心不在那上头的。那么心在哪儿呢,你有没有听说过‘恋物狂’这种病?他不恋人,女人头上的一支发卡足以使他”西意味深长地笑,一扫刚才的踌躇不安。

    乌子惊讶不已。

    “你不坐了啦。”

    “不坐,你细细琢磨琢磨。有道理的。”

    又一次敲门。

    又一次敲门。

    乌子一听到敲门声便心惊胆战。她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拖地板,几乎把打在地板上的红漆洗掉一层。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害怕听到敲门声,原先一个不同于一个的叙述,带给她好奇,而现在,听到紫衣的人的无数次的分解和组合。这已不是滑稽,滑稽过了份便吓人。一扇门隔绝了不同的个人不同的叙述,拆除了门,他们语言的工具和行为的目的又是多么高度的一致!也许只有乌子内心明白,她的紫衣只有一件,他们中间只能有一个取走紫衣。如果每个人都有可能拿走,那么反过来说每个人有可能都没拿。而乌子竟然让每个人都沾上紫衣邪恶的影子。当她敲开一扇又一扇门时,就把恶意带给了人。当大家愈关切着这件事时,就证明她对大家的伤害愈深刻乌子不能再想再想下去,她宁肯没有什么紫衣,她又奋力去提了一桶水,把一尘不染的红漆地板又刮一次。

    轻轻的敲门声惊得乌子一跃而起,把椅子碰得唏哩哗啦。她正把椅子扶正赶去开门,楼委员站在门口温和地通知乌子到楼道中央开会。

    楼道中央灯火通明,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站在前面瘦条瘦条的楼长俯下他的身子对乌子说:“对于你近段的惶惑我们深有同感,事实既然确定发生在五号楼里,为了你和为了楼内居民同志,我们认真地做了一次调查。你是当事人,所以必须向你说明情况。”矮胖矮胖的副楼长便笑嘻嘻地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卷纸来就着灯光朗读。但读的吃力,结结巴巴,坑坑洼洼,似乎上面写的是从甲骨文只到简化字的所有汉语言文字。一张张地念下去,乌子听得头昏脑涨,但也明白那是一叠调查材料,说艾尽管儿孙成群,但她从来不留什么给儿孙,仅艾在厕所里发现的并上缴给公家的直接和间接的财富便足以让她的儿孙丰衣足食。笛是万元户,他现在的库存仍有十万件类似紫衣的未来式时装,毫无作案必要。西有洁癖,断然不会要一个人穿过的衣裳,这会使她寝食不宁。甫为人处世一切正常,无儿女,一心奉公近半世纪毫无作案的客观原因以及主观因素。薏生性狂傲,视他人物如粪土,自尊心强,绝不肯自轻自贱到窃人衣裳副楼长读完材料,高高低低瘦瘦胖胖的楼委员们做最后结论:楼内所有居民都不具备偷紫衣的前提。

    “你好好想想,”楼长同情地注视着乌子“你想想有没有这种可能?你那天晚上并没有洗紫衣,或者是,洗了你已经把它收回去了?”

    乌子默默地注视着她眼前的人影,她想笑一笑,但没成功。她慢慢地转身,一转身她踩着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奔跑起来。乌子一头撞进编有标志自己号码的门里,把费了好多时间和力气整理的房间掀得翻天覆地。她可真的希望能在壁橱夹缝里或者废纸篓里找到那件该死的紫衣。

    楼道两侧的门扇一个个地打开了,他们一个个从门后走了出来聚集在楼道中央。他们在等待乌子。乌子迎着他们走去的时候,楼长的声音仍然追逐着她的耳膜。你好好想想,想想。随即七嘴八舌的声音嗡然飘起。是啊,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这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瞧瞧这事儿捉弄的!乌子你是不是那天晚上洗了紫衣了?是不是晾了?是不是收了?是不是找到了?原来压根儿没我们的干系啊。

    “是不是是不是”

    乌子猛力拨开追着她的声音顺着楼梯一头撞出楼外。楼外乔木的叶片铺满甬道。乌子回头看五号楼,每次一出五号楼她便几乎认不出它,因为它很快地混同于任何普通的三层筒子楼。乌子长长吸了一口气,声音消失了,但每个窗口忽然都站了个人,她仔细地辨认他们,艾、毕、西、笛、薏、甫但已经认不出那就是曾经一个不同于另一个的人来,他们的脸孔压在窗口的玻璃板上,扁了的,发白的,统一地充满了谅解和怜悯。“可怜的乌子,”他们的脸说:“她到底要明白过来了。”

    明白什么?你难道还要向他们说你的确丢了紫衣?说了又怎么样,你不是连你自己都无法确定了吗?你不是只希望事情赶快了结,不管以什么方式?乌子发现属于她的那扇窗户忽然也站了个人,那是她自己,也和其他窗口里的人一样用充满宽宏大量的谅解和怜悯望着楼外的她。

    楼长副楼长楼委员们站在楼中央的大门口,满意地向乌子频频点头。

    乔木的叶片落光了,光剩下网似的枝丫向一个方向伸长着。乌子感到一阵眩目,也许她压根儿就没丢过紫衣,压根儿就没穿着紫衣经过落叶纷纷的甬道走进五号楼,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件紫衣!

    压根儿也没有这么一件荒唐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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