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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当初魏之远给他买的那条。他手里拿着一张别人刚递给他的纸——大概就是方才秘书小姐说的开场白。

    他满脸不耐烦,似乎想说什么,一个秃顶老头向他走过去,他只好短暂地收起自己的个人情绪,也露出一个热情得恰到好处的笑容。

    魏之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

    他看着魏谦把那张愚蠢的纸随手一折,塞进董事长秘书的杯子里,空着手走上台,做了一个简短又得体的开场。

    大厅里唯一一束光跟着的是他,所有人的目光跟着的也是他。

    魏之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更多的事——那十多年前用板砖拍死野狗的少年,被那封经年日久的“遗书”逗得前仰后合的大笑,那大步走过来抱起他、让他松开手里铁管的怀抱,那染上时光般的跌打损伤药膏味和烟味,那异地他乡宾馆深夜里一身的伤痕……

    冷漠的,坚定的,温和的,焦虑的,愤怒的,无奈的……所有那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觥筹交错的宴会开始,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地轻松愉快。

    魏之远毫无食欲——他看见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本人似乎比照片上更漂亮一点,站在三胖旁边,羞涩地看了魏谦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就是她吧?

    以魏之远的聪明,他后来冷静下来,其实就已经猜到了他哥和这个女孩还没有开始过,多半是三胖故意刺激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完全可以现在开始。

    魏之远没吃东西,他只是空腹灌着酒,在酒精的味道中心神俱疲地想,我要放弃吗?

    在他的印象里,凡是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而这样的傲慢终于经历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魏谦不知是为了给三胖面子,还是出于本心,在冯宁面前表现得像个真正的青年才俊,三胖看着他们言笑晏晏,不动声色地走开了,脸上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松快。

    魏之远闭上眼,心里纠结起伏不休的天平终于往一边偏去。

    他想:好吧,我放弃了。

    随后,一整杯的烈酒被他一股脑地灌进喉咙,火辣辣地一路烧进胃里,舌尖上残留的却全是苦味。

    直到宴会结束,魏谦才摆脱了其他人,在秘书的指点下找到了魏之远。

    魏之远一身酒气,眼神已经不对了。

    魏谦只好架起他:“臭小子,还学会喝酒了,没人管你了是吧?”

    魏之远痴痴地盯着他,一声不吭,顺从地顺着大哥的手劲站起来。

    魏谦一路把他扶到了自己办公室,把魏之远丢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给他:“醒醒酒再回家。”

    说完,魏谦脱下西装外套,准备一会出门换上大衣。

    魏之远轻轻地开口:“哥……”

    魏谦拽松脖子上勒得他有点难受的领带,随口应了一声:“嗯?”

    “他就要属于别人了,”魏之远绝望地想,“我已经放弃了,他却还从来不知道……”

    秘书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耳畔响起。

    用你的嘴告诉他……告诉他……

    魏谦发觉他半晌没出声,还以为这醉猫已经睡着了。

    他的领带解了一半,几根手指还在当中缠着,侧过半个身似乎想要回头看魏之远一眼,就在这时,魏谦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猛地扑得后退了几步,直抵到墙上。

    “哥……”

    那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又这样呓语一般地叫了一声,在魏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那还被松松垮垮的领带缠着的领子突然被人粗暴的拽了过去,一个灼热的吻堵住了他尚未开口的疑问。

    孤注一掷般的激烈,转眼就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

    魏谦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这时,他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浓烈到无法言说。

    就在这时,魏谦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响终于唤回了魏谦的神智,他一把推开魏之远。

    门口站着的是吃了一惊的老熊。

    魏之远踉跄着往后倒去,后腰撞在魏谦的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魏之远烂泥一样地滑了下去,他感觉自己下巴上挨了一拳,嘴唇被牙碰破了,血腥味冲鼻,满眼的金星。

    老熊很快反应了过来,迅捷地回身把门反锁了,而后冲过去一把拽住魏谦又要落下去的拳头。

    “谦儿!”老熊用肩膀顶了魏谦一下,把他拖开了一段距离,冲着他的耳朵说,“别在这,行了!”

    魏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带起了眼角一阵没完没了的乱跳,站直了之后眼前几乎一黑,脸色顿时煞白,魏之远把他气得胸口一阵阵地尖锐地刺痛。

    老熊硬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皱着眉看了魏之远一眼,弯腰查看:“没磕着后脑勺吧?还站得起来吗?”

    魏之远拒绝了他伸过来想要扶他一把的手,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的酒已经醒了,却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边。

    魏谦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好半晌才上来,他不想和老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故作镇定地说:“找我什么事?”

    老熊看了看这一地的混乱,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被魏之远撞掉的文件,沉默了一会,轻声说:“谦儿,我想走了。”

    魏谦:“什么?”

    “我打算带陈露走了。”老熊低声说,“不干了,我的股权会转让出来,你要是愿意接,就接过去,不愿意的话,我转给第三方。”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你决定了?”

    老熊:“嗯。”

    魏谦长长地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好,我接。”

    老熊冲他点点头,不打算再逗留下去,转身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魏之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给你们叫个司机。”

    而这天晚上,似乎还不止这些闹剧。

    魏之远走了以后,小宝回家了一趟,确定宋老太有吃的,又给她拿了药,才匆匆要回学校上晚自习。

    宋老太照常送她到门口,嘱咐她路上慢点,就在这时,宋老太感觉到了自己胯/下一片温热,她先开始没反应过来。

    小宝无意瞥见:“呀,奶奶,您裤子怎么湿了?”

    宋老太如遭雷击一般地低下头,她震惊且羞耻地发现,自己竟然失禁了。

    小宝随即明白过来,忙把书包丢在一边,挽起袖子要帮她换裤子:“我先帮您……”

    宋老太慌慌张张地后退一步。

    “奶奶别动,我给您换裤子。”

    “不用!”已经吐字不清的宋老太近乎是嘶吼着喝住了她。

    小宝没听见过她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一时愣在了原处。

    宋老太哆哆嗦嗦地说:“你……你去……上学去吧,走,走你的。”

    小宝:“奶奶……”

    宋老太一手扶住墙,一手冲她挥舞起自己的拐杖:“走!快走!”

    小宝迟疑了一下:“那您自己能行吗?”

    宋老太冲她咆哮:“走!”

    小宝:“好好好,我马上走,您……那什么没事啊,您慢点,晚上回来我给您洗裤子……啊啊啊,您别着急,我马上走,马上走。”

    宋老太粗暴地赶走了小宝,觉得自己一根脊梁骨都被抽走了,她花了足足半个多钟头的时间,才吃力地换下了尿湿的裤子,换出了一身大汗。

    她想在一片腥臊味中大哭一场,可眼泪已经干了,她依然是一颗泪珠也哭不出来。

    十年前,她从老家一路捡破烂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她是多么的穷啊,多么的体面啊。

    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宋老太几乎觉得自己已经不算一个人了。

    就在这时,家门被敲响了。

    宋老太许久没有反应,直到外面传来麻子妈的声音:“老姐姐,您睡了吗?”

    宋老太挪过去,给她开了门。

    只见麻子妈坐着便捷式的轮椅,单臂还拎着一根拐,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除了一张地图和一瓶矿泉水,她什么也没拿。

    “老姐姐。”麻子妈说,“趁他们都不在,我就要走啦,再不走,天就要暖和了,我就得等到明年了。”

    天暖和了,流浪的人就没那么好死了。

    “我跟你告个别。”她说完,艰难地操纵着轮椅走向电梯。

    就在这时,宋老太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她姨!”

    麻子妈回头看着她。

    宋老太嘴唇颤动良久:“我……我跟你,跟你一道。”

    麻子妈好像早料到了,丝毫不吃惊地说:“你来吧。”

    两个女人就这样,在一个行将落雪的寒夜里,相携着走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老太来自中秋,走去了早春,带着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我好歹认识两个字,写了遗书,还留了一封信呢。”路上,麻子妈和宋老太这样说。

    宋老太问:“信上写的什么哪?”

    “写的是‘我不是死了,只是走了’。”

    并非死别,只是生离。

    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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