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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饰演方焕之的仲家昆闻言微笑,放下杯盏,从容不迫地起身,朗声道:“老方丈言重了,该是晚辈向方丈请教一二。”

    一个笑面狐狸,一个城府似海,四目相接,剑拔弩张。

    不满意方焕之当武林盟主的并不只菩提寺一家,但敢冒头的,海空方丈是独一份。

    坐在不远处的冉霖早不复走戏时的浓烈情感,这会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爹和德高望重的海空方丈,面色平静,眼神茫然,完全一副“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的雾水模样。

    陆以尧坐在冉霖旁边,按照剧本,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屏息凝视,静观其变。

    方焕之走出桌案,来到席武堂的正当中,恭敬地对海空方丈施礼,随后长剑缓缓出鞘。

    海空方丈微微点头,手上的禅杖微微抬起,又飞快落下,咚地一声,杖柄敲在地面,低沉而压抑的闷响。

    “方丈,多有得罪了!”

    方焕之一言既出,手中剑凌空飞起……

    “唔!”

    剑未出云,方焕之忽然弯下腰脊,痛苦捂住胸口。

    “停!血袋——”

    导演一声令下,血袋立刻被送上来,仲家昆含入口中,重新恢复弯腰捂胸口的痛苦姿势,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其余所有人,演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都维持着喊停前的状态、姿势,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出,生怕哪里起了变化,待镜头继续时,穿帮而不自知。

    拍摄继续,闪电般的中断仿佛不曾发生。

    随着仲家昆咬破血袋,噗地一口鲜血喷出,冉霖腾地跳起来,撞开桌案冲进席武堂正中央——

    “爹!”

    镜头里的方闲扶住方焕之,一脸心急如焚。

    监视器后面的陈其正和宋芒,屏住呼吸,紧盯屏幕。

    方焕之颤颤巍巍抬手,指着三丈之外的海空方丈,艰难道:“你下毒害我……”

    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连禅杖都没举起,满眼诧异,好似对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只是想领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剑法,这、这怎的变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弥陀佛,老衲连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过。”

    百川谷的神医上前来,替方焕之把脉,很快,便对着方闲遗憾摇头:“灭真散,中毒者只要施展内力,真气运行,便会毒发,无药可解。从脉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余。”

    “来人!”方闲对着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还能记着用“留”,足见方闲已不复当初的莽撞和冲动,变得稳重而成熟。

    海空方丈一脸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未及方闲说话,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玉少爷在三天前进过厨房!”

    方闲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发紧,声音发颤:“你进厨房做什么?”

    唐璟玉自小讨厌厨房的气味,幼时二人偷吃,都是方闲进去偷,他在外面把风。

    唐璟玉静静站起,心情竟然平静了,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计划中的场面,但当方焕之运气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他只是想当中揭穿方焕之的阴谋,至于杀他报仇,根本还未提上计划。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为表诚意,他应该替海空方丈顶这口黑锅。

    但他不想。

    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的寂静里,唐璟玉的声音清亮如钟:“厨房,我进了,但毒,我没下。”

    方闲嘴唇颤抖,似有一些预料,又不敢相信,声音哑得厉害:“所以我才问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唐璟玉再无半点隐瞒。

    方闲瞪大眼睛,冲击接二连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剑谱……在我家?”

    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剑谱:“是的,我找到了。”

    方闲无法相信一般,不自觉地摇头。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书房的暗格里。”

    方闲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

    方焕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声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别听他的……”

    方闲的目光在亲爹和兄弟之间来回,忽然不知道该相信谁。

    唐璟玉冷笑,高声道:“为什么不让方闲听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都揭开吗!落花剑谱重现流马镇,根本就是你为血洗反对你的门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样!唐家你总不会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不,你不会忘的,你把我带回来了,震断我的经脉,像养条狗一样养着我这个唐家余孽,听着我一口一个义父的叫你……”

    “唐璟玉!”方闲厉声打断他,可打断完,又泄了气势,颤着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层出不穷的恶毒言辞咒骂方焕之三天三夜,可对上方闲的眼睛,那到了嘴边的恶语,忽然就出不来了。

    方焕之死在了方闲臂弯里。

    至死,这人也没有“其言也善”,唐家灭门的事也好,落花剑谱的诡计也好,一个字都没认。

    方闲缓缓站起来,挺直脊梁,环顾全场。

    满席武堂里,大多在等着看方家的笑话。他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哥哥们都躲在堂下,没人冲出来为方家主持公道。

    那就他来吧。

    眼前的唐璟玉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可眼神,暗不见底。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方闲不知道。

    他可能真的像赵步摇说的,太傻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永远不变。

    一步,两步,三步。

    方闲终于来到唐璟玉面前,他是二弟,所以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比大哥矮上几分。

    曾经的他对此心甘情愿。

    这会儿才发现,仰头看人的滋味,很难受。

    无声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毒,是你下的吗?”

    唐璟玉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可真等到了眼前,真看着方闲的眼睛,他竟没办法坦然:“不……”

    “停!”

    导演的出声打断了全部节奏。

    所有演员都已沉浸到兄弟反目的情境之中了,方闲的情感太炽烈了,好似火山即将喷发前,剧烈流动的滚烫熔岩,光是围观,便能感受到那烤人的热度。

    而所有工作人员更是一颗心沉到底,停,就意味着要重来,意味着之前的一切工作都白费!

    陆以尧没想到被喊停的会是自己,第一反应就是看工作人员,果然,一个个脸上都是泄气的表情。

    “陆以尧……”导演破天荒喊了他的名字,只有在拍摄极重要戏份的时候,导演才会这样,而且喊完之后导演更是从监视器后面走出来,来到席武堂中间,面对面给他讲解,“你的情绪对,但程度不够。冉霖刚刚那股劲就绷得很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身体里都在积蓄着一股力量,马上就要爆发的感觉,但是你的力度没到,一开口,就把他刚刚营造出的那股压力的气氛,消解掉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场戏里,你和冉霖是要相互影响的……”

    导演说着还不过瘾,干脆比划起来:“就像你们两个在比赛攀岩,这一下他比你攀得高,下一下你就要比他攀得还好,观众的情绪就会跟着你们两个的台词一步一步攀到最高点,然后啪!爆发——”

    “陈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陆以尧不想耽误时间,影响进度,陈其正说的他已经懂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实践……

    “停!不行,再来!”

    “停!不行,再来!”

    “停——”

    陆以尧身心俱疲。

    全场也濒临崩溃。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每次喊停后,拍摄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方闲已经站在唐璟玉面前了”这里开始继续。所以之前大家的努力没有做白工,方焕之和海空方丈的对决也好,方焕之的死亡也好,都不需要重复,只是频繁NG将进度死死卡在“兄弟濒临决裂”这里。

    陈其正也累了,再没力气走到陆以尧面前去讲。他自认□□功力还可以,事实上陆以尧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有进步,但就是不对,尤其是在方闲饱满的情绪面前,更对比出唐璟玉的不够劲。

    “唐璟玉是内敛的,但面对方闲的质问,内心的冲突是强烈的,而且你的情绪要随着方闲的情绪升温……”

    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陈其正也想不出更清新脱俗的说法。

    陈导说得累,陆以尧听得也糟心,如果同样的话有用,他就不会一遍遍NG了。

    “那个,陆老师……”

    扩音器里忽然传来编剧宋芒的声音。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时从陈其正手里拿过了扩音器。

    “陆老师,”宋芒说,“你不用管什么情绪,什么有力没力,什么声音大声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闲身上,别分心,别去看海空,别去看赵步摇徐崇飞,别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这是一场武林大会,假装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能做到吗?”

    陆以尧微微皱眉,下意识环顾全场,觉得宋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倒想假装这个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这周围黑压压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灯光,有摄影,有剧务,有场记,有录音……

    眼前忽然扑来一个黑影。

    没等陆以尧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住了。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紧密,坚实,用力,炽热,不带半点暧昧。

    陆以尧忘了呼吸。

    终于,冉霖轻轻松开他,回到面对面的状态,但距离极近。

    眼对眼,鼻对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对不起的,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但你必须面对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懂吗?”

    陆以尧听见冉霖这样说。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个人的声音。

    鬼使神差,他轻轻点了头。

    拍摄是谁喊的继续,场记板有没有再打,陆以尧都听不见,偌大的席武堂里所有一切都人间蒸发,满眼满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闲在和他说话。

    那人质问:“毒,是你下的吗?”

    “不是。”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说出的话,却静如止水。

    “那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

    “你一个人吗?”

    “还有海空方丈。”

    “你们合谋?”

    “不,他利用了我。”

    老和尚瞠目结舌,作出一副“震惊”模样,声音却不是气急败坏,更像是被污蔑后的受伤与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喷人,方焕之灭你唐家,你报仇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往我菩提寺泼脏水。”

    人群中立刻声声附和——

    “是啊……”

    “太不像话了……”

    “海空方丈向来德高望重……”

    这些声音都没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

    但方闲听见了。

    “都给我闭嘴!”他一声怒吼,“把海空方丈给我锁了!”

    一声令下,方家豢养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绑,由“留”变“锁”。

    海空和尚终于再没法装淡定,恼羞成怒高声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听信……”

    “去你的死秃驴!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

    方闲怒不可遏,一声没教养的唾骂,仿佛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没轻没重,却也天真随性。

    什么时候,浪荡不羁的小少爷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侠呢?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发酸。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哭的,唐家灭门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二弟……”

    “不许这么叫我!”

    方闲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彻底崩溃。

    唐璟玉只是红了眼眶。

    方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

    “不知。”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灭门的凶手?”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回答我!”

    “我们三人结拜的前一夜。”

    方闲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握紧双拳,方才定住身形。

    竟是那样早。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结拜……你明知道我是你灭门仇人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拜?”

    唐璟玉声音哽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结拜不结拜,有区别吗……”

    “有!”方闲声音控制不住高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吉凶相救,患难相扶,天地为证,山河作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唐璟玉轻轻闭上眼,不想,也说不出话。

    仇人已死,他却没觉出任何报仇雪恨的痛快。

    “二哥,”徐崇飞再忍不住,起身冲到二人中间,焦急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闲摇头,轻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误会。”

    深吸口气,方闲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来佩剑,重新在二人面前站定,寒光泛起,长剑缓缓出鞘。

    铛啷。

    剑鞘被丢到地上。

    方闲横举起佩剑直到胸前,一手握剑柄,另一只手抚上剑身,缓缓握紧,仿佛那剑尚未开刃一样,无所顾忌地握在手心。

    但那剑何止开刃,根本是锋利无比。

    可方闲似感觉不到一样,一点点将那剑身掰弯,直到“铛”地一声脆响,剑身断成两截。

    方闲将折断的佩剑丢到地上,正落在唐璟玉脚下。

    他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

    导演何时喊停的,又是何时重新开始的,陆以尧根本听不到,只木然看着化妆师过来了又走,回过神时,方闲垂下的手掌,已鲜血淋漓。

    那不是方闲的手,那是方闲的心。

    那个嫌弃着叫自己“大哥”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脸上忽然一片温热。

    早忘了怎么哭的唐璟玉,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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