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无畏到了辽东之后,经过几个月的漫游,终于在伊兰三姓黄沙围地方,找到了“百爪神鹰”独孤一行老英雄。在娄无畏几个月的漫游中,自然也经过一些风浪,但这不属于本书范围,在此不必,一一细表。
单说娄无畏到了辽东后,首先感觉到的,就是满族同胞,并不如他以前所想像的那样——和清廷一鼻孔出气。他新病之后,迢迢千里,仆仆风尘,好几次都幸得关外农家殷勤招待,这才使得他能支持得住,能跋涉长途。关外农村,民风淳朴,和关内农民的勤厚,原就一样。他这才觉得以前把满族同胞和清廷“胡虏”一样看待,乃是莫大的错误。关外的农民也一样受着土豪恶霸与官府的欺凌,他们都一样憎恨着这些家伙。
娄无畏到黄沙围拜访独孤一行时,他可并没有先道出云中奇的“字号”也没有按江湖礼节拜见,他只是扮做自关内而来的流浪者,要会会这好客仗义的老英雄,暂求得一个地方歇脚。娄无畏在长期的亡命生涯中,养成了过份的戒心,他可要先看看风色。
但他却没想到独孤老英雄是什么人物?独孤老英雄不但武艺精湛,而且阅历极深,他一见娄无畏就知道此人并非等闲之辈,他看娄无畏虽然满面风尘,却是神光充盈,英华内蕴,若非武功颇有根基,哪能有如此气概!他也怀疑娄无畏是来摸他“海底”的,当下拿话挤兑,一定要邀他过几手,拆几招,娄无畏一来给他挤得没法儿,二来也想试试他的本领,于是竟毅然下场,和他“过手”
他这一下场,才知道独孤老英雄的本领,远在自己之上,他施展了全副看家本领,使出虚实并用变化莫测的太极掌法,竟连人家的衣眼都未沾上,那独孤一行行前忽后,行左忽右,直令自己无法捉摸,而且自己的手臂,竟不知他用什么手法捏了一把,觉得异常酸麻。娄无畏弄得一额冷汗,正待跳出圈子,突地那老者道:“你到底是太极门哪一家的徒弟,赶快说出来,免得自误。”
娄无畏至此,从心底佩服他的本领,只得实话实说。独孤一行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柳剑吟的入室弟子,怪不得有如此本领!我和你对了几十招,才只胜了你两招。这不是你太极门的武功不济,而是你还略欠火候。”
两人英雄相惜,谈得很是投机,娄无畏又问他和云中奇是什么交情?独孤一行忽然凝神注视,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匕首会’的?”
娄无畏略一迟疑,随即答道:“正是,弟子是‘匕首会’中的复字辈。老前辈怎的知道?”独孤一行笑道“云中奇早已告诉我了。他说你是‘匕首会’中少一辈的英杰,又正被清廷搜捕,所以前几个月特别到关内去查访你的行踪。你提起他,想必你们已经会过面了?我看你既到这里,就暂时不必回去了吧。”
娄无畏双眸凝定,悠然存思,又似恍然若失,半晌半晌,突然起立,向独孤一行就是当头一拜!“弟子就是要回去也不能回去了!弟子也已想个通透,不愿回去再干杀人流血的勾当了。就在此托庇您老人家吧。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老前辈不弃愚顽,收录为弟子,俾列门墙,得承教益。”说着,就行拜师大礼。
独孤一行慌忙一手将娄无畏扶起:“老弟,你要拜师,老朽可不敢当。莫说老朽武学空疏,没有什么教给老弟,而且,我与柳老拳师,虽缘悭一面,但却久己慕名,我怎能收出身名家的弟子。”
独孤一行苦辞,娄无畏却仍在苦求。他不是想离开柳师,而是一来恐自己将终老辽东,不能再回关内去了,他愿以余生潜心武学;二来名师难得,像独孤这样的人哪里去求?三来他当日出师门时,柳剑吟也曾嘱咐他多领其他名家的教益,就是再拜臣师也可以,当时武林规矩,如果得本业师同意,兼拜其他名家是常有的事。柳剑吟索性通达,就是将来再见也不会怪他。说到后来,独孤一行终于这样和他决定,不受师徒名义,而以半师半友身份,互相“切磋”其实在独孤一行心中,也何尝不想收一个质美好学的徒弟?但以碍于不好意思夺柳剑吟的徒弟,只好这样决定。
名份既定,独孤一行就对娄无畏说:“老弟,你不愿再回到‘匕首会’去,我觉得很对。暗杀原就不能成什么大事。只是你灰心过甚,对‘杀人流血’一例视为不该,那又有点‘过犹不及’了,不流血又焉能把‘胡虏’赶出去?又怎能把残害老百姓的东西扫除?只不过流血也要流得有价值,不是像‘匕首会’那样盲干就是了!”
师徒二人越说越投机,论英雄出事业,就整整谈了一天,娄无畏顿觉胸襟开朗,豁然贯通。独孤一行又告诉他:“你可知道,和这辽东相连之地,有一个国家叫做俄罗斯的?那个国家的皇帝叫做什么沙皇,也是十分残暴,许多人都被他充军放逐到和辽东毗连的西伯利亚荒漠,那些人中,也有一些流入辽东的,据他们说,俄罗斯也有一批人像‘匕首会’一样的做法,要用暗杀手段来推翻沙皇的。且他们比‘匕首会’的组织还更大,人也更多;而且说起来他们干得比‘匕首会’还更有成绩,‘匕首会’所刺杀的不过一两个贪官,而他们竟曾把‘沙皇’都暗杀掉,这还是最近的事呢!(按:即指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民意党人把沙皇亚历山大第二暗杀掉的事。)可是暗杀掉一个皇帝,第二个皇帝又继位了,他们还是没有成功。听说俄罗斯的民间,流传着一句说话,称这些‘勇敢’的暗杀党人为‘一钱不值的倒霉英雄’呢!”
“一钱不值的倒霉英雄!”娄无畏细细咀嚼这句话,不觉苦笑了。
从此娄无畏就在独孤一行门下,执“半徒”之礼受艺。独孤一行外号“飞爪神鹰”可以想见他的厉害。他的武功原出自“鹰子爪门”又独创了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和别人交起手时,飘忽若风,如鹰扑食。他的手法与太极拳刚刚相反,太极拳是以柔克钢,他的擒拿手,则完全是以攻代守,而又善于顺势挫敌,合内家外家为二。武林中人因他猛如鹰骛,又善出击,所以就送给他这个“百爪神鹰”的外号。
‘独孤”这一个姓,原是“胡姓”但在唐时已自西北迁入中原,成为当时的“华族”(大姓),例如唐太宗李世民的祖母,就是姓独孤氏的。因此长期以来,已渐汉化。独孤一行就是以关内人的身份避居辽东的。他在起初也像娄无畏一样,以为关外是“胡虏”统治之区,恐怕不能立足,及来到辽东之后,才知与料想恰恰相反。正因为关外是满洲统治者发祥之地,他们对于本族人民的防备就不及在关内汉族地区那样严密,因此一些亡命之徒,才能立足下来。
娄无畏在独孤门下几年,不止习技,而且也尝谈论倾覆清廷的做法,他们虽知道李自成、洪秀全的途径是唯一能倾覆一个皇朝的途径,但当时正在太平天国之后,满清的力量加上洋人,帮助满清对付民众的力量,比以前更为顽强,发动起事,大不容易。而且他们到底不是很熟悉农民的人,更不懂得怎样组织农民的道理。所以空有此心,而无此力。独孤一行的想法,只是将江湖上秘密会社联结起未,坚持不与清廷合作,待有机可乘时,便为汉族同胞(也是被满族压迫的同胞)做一番事业。
自此类无畏就在独孤一行门下,学习他的独门武功,学习他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和七十二路“飞鹰回旋剑”娄无畏本来武功极有根底,许多基本功夫,如练气、练力和闪、躲、腾、挪等身法步法,都可省略,自然学得很快,不消四五年功夫,他已得了独孤老英雄的倾囊传授。而且他到了辽东之后半年,云中奇又已从关内回来,他又从云中奇处学得了“听风辨暗器”之术,武功更是日益精进。
独孤一行和云中奇对柳剑吟是慕名生敬的,但对柳剑吟的师弟丁剑鸣却颇有微词。尤其是云中奇回来后,说起丁剑鸣以丁门太极派开山宗祖自居,以太极剑、太极拳,金钱镖三绝技傲视江湖,而且和官府日密,和武林日疏,许多江湖豪杰都对他不满。独孤一行听得,竟捻须微笑道:“总有一天,我要凭一双肉掌,来斗斗他的三绝技!”娄无畏听了,微微一震,但他对师叔为人,也很不明白,尤其对师叔和索家来往的事,也是不满。因此当下没有说一句话。
光阴迅速,娄无畏在独孤门下,已是五年。这五年间物换星移,多少江湖上惊心动魄的事情,又已成陈迹!“匕首会”的大巢已经给官方“挑”了,官府对“匕首会”的防范自然渐疏,对娄无畏的追捕,也因他的突然失踪而早就停止了。于是独孤一行在他学成之后,又派遣他回到关内去,做联络秘密会党的工作。
哪知他回到关内不久,蓦地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使他不能不变更计划,卷入了一个波涛起伏的漩涡。
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就是他的师叔丁剑鸣保护一批贡物,在热河下板城外五十多里的地方,给一个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劫去了。丁剑鸣名震江湖,是丁门太极的开山宗师,平素又挟技自傲,从不下人。凭他那几十年纯净的功夭,凭他那一股骄横之气,竟然会在热河栽这样大的筋斗,怎能不耸动武林?
而且耸动武林的还不止此,消息传来,据说丁剑鸣竟是给人家一对肉掌打败的,他的剑,他的镖,他的掌,丁门三绝技,给人家一一“领教”了,还是落个败字!丁派标志的太极旗,也眼生生地看着别人拔去!
不久,江湖之上又纷纷传言,说是隐居水泊几十年的柳老拳师也因师弟的事匆匆北上了,江湖上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还收到柳老拳师邀请帮忙的请帖,于是江湖上议论纷纷,话题集中在两方面,一是猜测这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是什么人物?二是猜测柳老拳师此去,不知会不会和那怪老头子一决雌雄?如果打起来的话,不知谁胜谁负?有些人竟因此开出“盘口”赌他们两人交手的输赢,有看好柳老拳师的,也有看好那怪老头子的。看好柳老拳师的是因为素知他几十年潜心学技,武功业已是炉火纯青,不比他的师弟,虽然开创一派,却还是杂务分心,而太极拳是讲究“漫”功夫深浅,同是一样的拳法,练过一年的和练过三年的就有很大区别,勤于练习和疏于练习的更有分别。看好怪老头子的,是因为震于他的先声夺人,以为他凭一双肉掌都可打败丁剑鸣,那么纵许柳老拳师武功比他师弟强,大约也讨不了好去。
在江湖上议论纷纷之中,老一辈的自然又谈起当日柳老拳师和他的师弟分手,以及丁剑鸣和形意拳的掌门钟海平闹意气的事;又谈到当时那两个使丁剑鸣吃过亏的蒙面容。他们还猜测这次事,可能是和钟海平有关,也可能是和那两个蒙面客有关,但想想又不像,那两个蒙面客虽然武功深湛,但似乎还不会有空拳胜丁剑鸣的本领。
不说江湖上议论纷纷,只是娄无畏听了,可立刻心里震惊。从这些消息看来,那辽东口音的怪老头子,不是独孤一行老英雄还有谁?他深知独孤老英雄的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已到出神入化之境,有兵器和没兵器,原就相差极微,他自己在独孤一行门下学技时,和师父过招,就常常给师父以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法,夺去了手中的长剑。而且独孤一行又说过要凭一双肉掌,斗斗丁剑鸣丁门三绝的说话。
这件事可急煞了娄无畏,两个人都是师父,一个是把自己抚养成人的恩师;一个是志同道合的师父。他又深知两人都是武功极其深湛的名手,如果真打起来,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不论伤了哪一个,对娄无畏都是痛心的事。别人可以当热闹看,可以开盘口,赌赢输,他,娄无畏,可不能站在边旁看热闹!他可不能不去给这两位老人家拉关系,作调停。于是他也决定,马上赶到热河去,一定要找到这两位师父。
可是,紧接着这个消息,又来了另一个消息,令他不能赶到热河,却先要赶回高鸡泊。
原来娄无畏是奉了独孤一行之命,秘密进行联络江湖上各个会社的。独孤一行和关内会社不熟,当然不是出独孤一行的名,而是由娄无畏自己去进行。因为娄无畏以前在“匕首会”里好几年,自己就是秘密会社中的一份子,又是闯出了“字号”的好汉,认识了不少三山五岳的人物,他的“人面”自然很熟。这次他正在山东蒲台的海阳帮的“帮口”里作客,要离开不能不先和主人交待交待。他不敢说是去热河,(恐防泄漏消息,惹出其他枝节。)只说是有要事离开的。那时蒲台海阳帮的大舵主不在家,由副舵主当家,他和娄无畏交情很好。这位副舵主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却很敬佩娄无畏,以前还互相帮过小忙。大家抹开年龄不计,平日都是称老兄老弟的,这次听说娄无畏要匆匆离开,他便坚持要娄无畏“赏个面子”临行前夕到他家里喝两杯。
蒲台海阳帮的副舵主叫做余济万,据说他是绿林出身的,对他的底细娄无畏知道得不清楚,只是他的性情很爽直,娄无畏和他倒是谈得很投机的。而且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县帮口的副舵主,武功倒是很有一点根底。
那晚他和娄无畏灌下了好几杯老酒,酒酣耳热,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忽然他放下杯问娄无畏道:“老弟,你年少英雄,江湖上到处都把你当做一个人物看待,这自是不消说了!但你看像我这样一个‘稀糟’(不济事之意)老头子,竟然还有人拉我去给他做事,拿什么‘前程远大’的说话来劝我呢!他们看不起我一个小小的帮口,看不起我只做别人的‘副手’,老弟,你说,做一个小帮口的副当家,可是什么失面子的事?”
娄无畏急忙答道:“哪有什么失面子?我们在江湖之上,正正当当地往来,一不靠官,二不靠府,有什么失面子?”
余济万把酒杯一顿,哈哈笑道:“就是呀!老弟你的想法就和我一样。他们竟拿功名利禄引诱我呢,说我是‘老资格’,屈居副舵主太可惜,要我给别人抱大腿,跑龙套,还说是有远大前程,真是太小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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