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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www.biqugexs.org,布衣客文集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在万世本看来,这真是个好差事,虽然苦点累点,一天弄好了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这可是比单单在土坷垃里刨食强多了。最得意的是离家近,每天早晚可以回去照看照看老娘,娘今年八十六了,是有清起没晌午的人了,可不敢远离。地里的农活先由老婆一个人照应着吧,她也够辛苦的,天天早起晚睡喂肥、打药、割草、耪地,插空还得洗衣、做饭、侍奉老娘——唉,庄户人的日子,只有眼一闭,腿一蹬才算脱了劳役!

    还是这活儿好,一天八九十的进项,既不要付房租,也不需要扣饭钱,更不用给他人交路费,每挣一分都是自己响当当的纯收入。这比去外地打工强多了,只可惜干不太长久了,因为那新建的纪念碑快要竣工了。

    什么是老万的好差事呢?

    原来解放前在他们村子北面四里远的长城崮上,共产党的队伍为了阻击国民党的围剿,在那儿打过一场恶仗,双方死了不少人,光牺牲的解放军就埋了半山坡。至今几十年过去,有些耸立的山崖和石壁上仍能看见累累弹痕。那场壮烈战事,前二年还被拍成了电影在全国放映,有好多大腕明星自愿免费担纲出演呢。现在为了纪念英烈,教育后人,政府投下巨资在山顶上建造了一座雄伟壮丽的纪念碑,大理石的碑身正中镶嵌着副国级领导人题写的镏金行草,每个汉字都有簸箕大小,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抬头望去很是气派。目前工程已是收尾阶段,尚有一二十个民工在铺设碑座周围的大理石地板、垒砌青石台阶和镶嵌汉白玉雕花栏杆。承包本工程的老板贾兴旺要求施工队风雨无阻加快进度,必须赶在八月一号前全面完工,上面通知说到时候会有重要领导莅临剪彩,政治影响和历史意义非同一般,误了事别跟我提工钱。

    万世本是五月半头里,被小时候的同学贾兴旺招到工地上的,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老万没有什么手艺,不会雕不会刻,铺板垒砖的技术活儿也拿不出手,就只能卖苦力挣个血汗钱。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山脚的物料场往山上背沙子,在崮顶过完秤,每一斤沙子记两毛钱的工钱。原先讲好的半月一开薪,只是这回二十多天过去了,老板贾兴旺还拖着没有给。他的解释是上面的资金没有拨到位,自己也是干着急,发誓赌咒说一旦拨下来就立马发给大伙儿,谁的一分也不会欠,欠一分是个儿,请各位一百个放心。

    话虽说到这份上,但是眼见工钱拖了一个多星期,有几个小心眼的人就开始犯嘀咕,在背后说怪话,说再拖两天不给就罢工,卖命的钱可不能让包工头给喝了,出完憨力钱让人卷跑的多的是。别人发牢骚是别人的事,他万世本却啥也不去说,因为人家贾老板没少照顾自己。本来作为搬运工,遇到什么搬什么,不给你挑三拣四的。水泥一百斤一袋,他万世本五十露头的人了能背得动吗?还有方角四棱的砖头石板压在脊梁骨上能硌死个人,谁背谁砢碜脸。还是老同学讲情义,特例让老万专项背沙子,谁提意见也不中,因为羡慕嫉妒恨,弄得老万在这帮工友面前都有些孤立了。

    你说,对于这份好差事,万世本咋能不打心眼里感激老同学呢!老俗语:人过五十日向西,一年不胜一年力。总归年龄不饶人,再加上负重爬山,崎岖的山路磕磕绊绊十分难走,所以他每次也就背个六十来斤,打一个来回需要个半小时左右,赶紧了一天能背个七八趟,算一算,每天太阳一沾山就能挣下个八九十成百的。

    这很好了!老万想。往常光凭自己和老婆守着三亩八分山岭薄地,一年到头苦熬苦挣,除去种子、化肥、地膜、农药,天旱时节再浇上两水,实话说能撇下几个?如今种地,就是一个拿着坷垃砸坷垃的营生,去了油钱无火钱,如果把自己的工钱打里面,十个能有十一个是倒贴。现在能跑能颠的青年还有几个愿意在乡下种地,抛老弃幼把多少好田都荒下了——吃糠咽菜,胼手胝足的日子谁稀罕?自己年纪大了,没有本事出去谋生了,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坷垃堆里讨生活,一天到晚汗珠子摔八瓣,那又怎样呢?辛劳一年打点粮食仅够一家人糊口,没有多少赢余可以换成钞票添置家用,不怕别人笑话,自己快有两年没有买件新衣裳了。

    这份差事多滋润啊!老万算了算,整个工程完了,他有把握挣下六个数——想想吧,两个来月就挣下六千块,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乖乖,六千块能买下十亩地的麦子了,十亩地的麦子,那得一镰一镰割多久?十亩麦子要是打了面全部烙成煎饼摞起来——天,不得有十丈高啊,没准都赶上这座纪念碑了。

    万世本一面优哉游哉地想着,一面念叨老板贾兴旺的好处。贾兴旺是自己小学时的同学,从前住在隔着一道丘陵的邻村,两村相距五里地的样子。现在贾同学早已不在农村住了,听说他镇上县里都有房产,腰粗得很,大家人前人后都恭敬地称他贾老板。刚开始在工地上,万世本也跟着别人叫他贾老板,他就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咱们是老同学,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可别乱称呼,你就叫我老四好了。早年间他们家是富农,属于黑五类,因他排行老四,同学们背后都戏谑地叫他四地主,那时候地主这个称呼可不象现在这么香。没想到如今他竟然真让大伙叫由了,成了新财主,看看他今天的发达,吃的穿的用的可比当年的地主风光多了。万世本上学时不爱念书,人也笨,加上家里穷,勉强读完四年级就辍了学。四地主贾兴旺可不一般,脑子灵光,成绩一直不孬,升完初中又考上了地区的林校,糟糕的是上到半截,听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还是什么由头被赶回家。接着他的老爹因想偷回被充公的耕牛让人发现告了密,结果熬不过连番批斗,就找根皮绳在生产队的牛棚里悬了梁。后来贾老四就赌气去了大西北,又听说没多久不知因为犯了什么事在新疆蹲了好几年。这家伙,人生也怪曲折坎坷的!没想到十年河东转河西,现在听说已是身价千把万的大老板了。这么有钱,可是人家一点都不大。

    本来贾老四有自己固定的施工队,连背沙子运物料这种粗笨的活儿,都是和他有着根根系系沾亲带故的人在做。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一天,万世本凑巧在村前的地里点棒子(玉米),冷不丁一辆黑色的轿子车就停在了地头的生产路上,没想到老四还认得自己,夹着包带着明晃晃的金戒指,从轿子车上下来和自己打招呼。多年不见,老万半晌才认明白,两人热络地拉了一会子闲呱,贾老四就说起他包下在长城崮顶修建纪念碑的工程,今个儿过来看看现场,瞅瞅哪里适合安营扎寨,三说两说,末了就定下让自己到他工地上干活的事。

    在家门口有钱挣,这不啻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老远就能闻到葱花子香。

    “我管呗?”为了掩饰喜不自禁,老万略一谦虚然后就爽快地答应了。

    听说万世本不需要南跑北颠就谋到了挣钱的美差,把村里好多人羡慕的不行,都嚷着要老万说个情,也想到那里谋个差事干干,钱少点也中。老万哪敢当家,自己也是碰点子吃糖拣的这活儿,可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再去麻烦贾老板,拒绝不过你央我求,无奈买了两包孔府散了众人才罢休。

    其实贾老四这个人还算不赖,富贵不忘本不忘义,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忘记老同学,让自己跟着挣钱不说,还处处高看他,好人呐。做人得讲良心,等再发了工钱,说什么也要请他家来喝一气:让老婆去镇上砍几斤排骨,串上两条鱼,亲眼看着不活的都不要;再个坡下的山豆角、黄花菜、线丝瓜正当时,热炒冷调样样鲜;最后把养了三年的芦花鸡,跑,哪里跑,炖上;十八块钱一斤的好酒倒上——嘿,有鱼有肉有酒喝,齐了。什么破费不破费,咱就当提前过个年!

    贾兴旺听见县武装部赵部长在那头把电话挂了,心里总算有了底。建造纪念碑的工程是赵部长牵的线,前前后后多亏都是他罩着。他可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两年前,二人在一个酒宴上认识的,三绕两绕就攀上了亲戚,赵部长虽然比贾老板年轻的多,但是按辈分贾兴旺还要叫他内表叔。虽然承揽这项工程当初表面上也走了公开竞标的形式,但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番“阳光”运作,贾兴旺最终一箭中的,花落怀中。自从和赵部长认了亲戚,二人经常走动,关系处得已经很铁,小表叔平时对他亦是关照有加,能帮上忙的事情绝不含糊,就当作自己的事来办。自古以来:亲顾亲顾,一点也不假。

    这不,纪念碑的活儿快完工了,但是大头的工程款还一直拖着,贾兴旺多次去县财政局催要,新来的雷县长就是不批。最后还是表叔出马,他已经打听清了,国家和省里的专款早已拨到县里,眼下在银行的户上怕是小的也生出一堆了。表叔的话有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明白的人,得抓紧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按照他老人家的指点,贾兴旺理了理思路,确定眼前有四件事情需要立马去办:一是去赵部长家里,他有个朋友新近从香港给他捎来一块劳力士,自己用不着,让老贾先拿来应应急;二是立即安排人员赶赴工地布置现场,上午赵部长邀请雷县长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到工地上视察;三是把午宴安排周到,找个隐蔽一点私密一些的地方和县长沟通沟通感情;四是赶紧让会计老张准备二十万送过来现在做生意的人鬼的很,料钱一拖就断货,亲兄弟都不管用;即便是工钱也不能长该,工人前几年都让包工头拖工钱拖怕了,好不好就停工,才不管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情面呢。上面说了建造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政治任务,两条铁的纪律,一要确保工程质量,二要确保按时完成,出现了问题,延误了工期,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强势、权威、还不想给工钱,政府的活儿可不好干!

    现在承包工程不象头二年,发包方能把帐目算到骨头缝里,多拿一分钱就像割自己的肉。总之,明规则潜规则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难,利润越来越微薄。搁往年五百万的工程孬死也能挣一百万,若把监理买倒,再稍微巧妙地偷点工减点料,更有的赚。如今五百万的工程去了这去了那,末了五十万也难撇,连一线明星三分钟的出场费都不跟,丫们哼哼叽叽唱首跑调的歌,就有人给一百万。自己马前磕头马后作揖,操心劳力几个月,还不如郭美美给人睡一觉。真他妈的变了世道人心,人和人没个比?建筑老板贾兴旺满腹郁闷,匆匆下了别墅楼,瞥了瞥晃眼的毒日头,有几分憋屈地骂了两句脏话,然后愤愤地上了自己的奔驰车,吩咐司机:“走,回县城,把空调开大点,这鬼天气,他妈的要热死人吗!”

    昨天夜里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喉咙里象卡着半截竹笛,间歇良久发出一声谙哑的呼吸,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折腾了将近一宿,不是老万和老婆轮流给老娘扶胸捶背,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母子骨肉就可能永远阴阳两隔了。老人家怕花钱想抗着不去看大夫,这那能行?天还没明透,万世本就背着老娘去街口砸魏大夫的门。在村卫生室滴了两棒子吊瓶,总算把娘的憋闷压下去,回到家让老婆打了碗鸡蛋茶看着娘喝了,他才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看见天色不早,老万早饭也没有静下心来吃,急匆匆让老婆叠了五个煎饼,撅了几棵羊角葱,抹了两筷子酱,拎上一皮壶半凉不热的白开水,就算把一天的饭食备下了,连草帽子也忘了带,就撒开大步往工地上赶。他一路走,一路啃着煎饼,两个煎饼下肚,人也到了长城崮山脚下的物料场。料场上一片繁忙景象,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十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着装卸沙子、水泥和石籽。一团热灼的气浪迎面扑来,老万恍惚了一下,影影绰绰进入了一个梦魇中的世界。

    “老万,怎么现在才来,今天怕是搂着老婆睡过站了吧?”见万世本姗姗来迟,几个捉挟的工友就调侃他。老万哪儿有心情和他们玩笑,阴着脸没有搭理,径自把水壶饭包找个光滑一点的石头上放好,抽出用麻绳系着的塑料编织袋,赶快冲进那团呛人的灰雾中。

    老万装好沙包,知道两个腿快的已经赶下山来背第三趟了。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得意洋洋的做派,不由心里生出别样滋味,真是恨自己分身乏术,顾了娘就顾不了活,少背一趟就是十多块啊!早晨给娘挂了两瓶止喘的药就花了八十多,厉害着呢。过去娘也是这病,打一瓶才十来块,现在价码涨得一辈子能要三辈子钱。魏大夫嘱咐明天还得继续打,没一个疗程别想把娘的病稳住。如今的大夫比不得以往,还有几个是医者父母心,十个倒有九个是讨债鬼托生的,给人治个头疼脑热,也是吊瓶伺候着,好象病人都跟他上辈子结了冤仇,抢了他家的主业,逮住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攮,看那架势治好治不好病还在其次,如果不变着法子把你兜里的钱掏光,就算不了他的本事,如果不谋划着让你欠下一屁股债,就算他没有报完前世的仇。

    人一旦坐下病,什么你的钱他的钱,末了统统成了大夫的。要是坐下大病,医院多咱吸干你的钱多咱治死你。你死了,钱还没花完,他亏得替你死的心都有。

    什么也别说了,万世本头一趟就装了不下七十斤,努努劲上了肩,以往可从没背过这个分量。猛一说七十来斤是不多,可别忘了是背着它登低攀高爬大山。有过爬山经历的人都知道,对一般的人来讲,就是空着身子往上爬,走不多久也会落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不信,背上七十斤东西你试试!再者,现在正是大伏天气,是一年里最暴热的时候,烈日当空,灼浪袭人,坐在室内不动动就是一身汗,那野地里可是轻易能呆的地方?更不用说干重体力的活了。早晨万世本在卫生室看了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说今儿上午最高气温是三十七度,邻县是三十八度,其实室外的温度更高,太阳地里找块石板板包准能把鸡蛋煎熟了。

    这么恶劣的天气,从事这么辛苦的劳作,老万依然甘之若饴无怨无悔,因为眼前还有一个要紧的心事催逼着他——儿子今年高考成绩出来了,分数不是太理想。据他班主任讲凭儿子现有的成绩上个三类大学没有问题,但是不三不四的大学上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中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大学生,将来就业仍然是难题,要想上个好一点的大学就得准备几万块钱走走门路。万一天作美弄成了,以后每一年光学费还得成万的,加上吃穿用度也是不少。过去在农村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就是鲤鱼跳龙门,一家人欢天喜地,全村乡邻都来恭贺。现在谁家孩子考上个三不拉子大学,一家人愁眉苦脸如食鸡肋,既愁几年的巨额费用,又苦将来的就业无门,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邻居们见面都不好意思上前打问,好象会揭了人家短似的。为着儿子上大学的事,老婆着急上火,偷偷抹了好几回泪,女人家家的,就是心眼小。不怕的,只要能让儿子上个好大学,为着他以后的前途,就是砸锅卖铁剔骨头卖肉咱老万也算一份。常言道: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别忘了他这一次就能挣下六千块;大女儿虽然出嫁了,弟弟上大学,张张口也得帮衬些;二女儿外出打工快一年了,怎么也得攒下三千五千了;老婆养的那口“老黑”膘肥体壮也该上秤了;大不了再使使脸找几路亲戚张张手;最不济娘还有对银镯子人只要有口气,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老万想不管今后日子多苦多艰难,他都要千方百计供应儿子上大学,上一个好大学。自己一辈子没出息,长这么大连一件一百元以上的衣裳都没穿过,镇上那些有模有样的饭店自己脚尖没进过。这叫什么样的生活啊?穷苦辛劳的人生,连他都是鄙夷的,何况他读了一肚子墨水的宝贝疙瘩呢!说什么不能让儿子将来仍在农业社里混,在社会底层受这煎熬受这贫苦困厄的蹂躏。

    儿子可是他的天星哦!当年为了要这个“小黄黄”一家人让搞计划生育的干部追得三年没入家。婚后,老婆不争气的肚皮一连生了两个丫头,按上级规定不许再要了,二丫头刚出“百天”计生办的人就来催促老婆结扎去,说做个双女户很光荣。光荣有屁用,将来谁养老啊!那时候爹还在,一看势头不好,假意应承下来,连夜含着泪把自己一家送上了远去关外的火车,投奔那里一门多年没有来往的偏表亲。

    本来父亲是个党员,其他的事情觉悟高着哩,就是在这件事上比自己还执拗,一心想着抱孙子。因为父亲和自己都是单传,所以爹和娘明确表示,如果达不到目的,万一断了万家的香火,将来二老死也不合眼。闻知万世本和媳妇逃跑了,计生办的干部很恼火,就喝五吆六租来钩机扒他结婚的新房子,老爹怎么舍得给他扒,就和搞计划生育的干部撕巴起来。双拳难抵四手,那次老爹被打得狠着呢,脸被拷的稀烂,门牙被打掉一个,那条以前受过伤的腿差点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工作队员跺折了。好在爹会老牛大憋气,流着一嘴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装了死。计生办的干部们一看不妙,一边虚张声势说过两天再来收拾老东西,一边急火火地撤走了,结果房子没扒成。后来爹说能保住房子,就是挨三顿打也值。庄户人起栋房子是小动静?哪个不得花费半辈子的心血和汗水。父亲生前每每提起自己的这次壮举,都会露出胜利的笑容,但是自己每次听见总有想别过头去流泪的冲动。

    父亲腿上的旧伤是年轻时落下的,那年他刚满十九岁,正是高粱抱穗的时节,国共两党的队伍在长城崮上开了仗。当时共产党在老百姓的眼中信仰高,因为他们革命的目标是为穷苦人打天下,要让穷人过上好日子,谁不拥护啊!附近村庄的积极分子不需要动员,都纷纷跑去支援前线,抬担架的,送弹药的,给阵地上解放军送吃食的,忙前忙后比自家入洞房还上心。父亲的腿就是在那次支前中被飞子儿打穿的,虽然没落下残疾,但是疤瘌却跟了他一辈子。父亲去世盛敛的时候,万世本还专意挽起父亲的裤管看了看,见那块伤疤深嵌在父亲干瘪的腿肚子上,就象一只幽怨的眼睛巴望着这个已经与他无关的世界,看着看着,冷不丁的把万世本吓出一身冷汗来。

    外逃三年,在老婆又流了两个丫头之后,万世本最终遂了心愿,一个带把的白胖小子降落人间。信影传回老家去,景得爹和娘流了一夜的泪,烧了一夜的香,还一早把煮熟的红鸡蛋供到祖宗的坟头上。因为超生万世本后来还是难逃一劫,被上级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将近十年才还清账。当年为了还账,父亲甚至把自己备下的楸木寿材都卖了,临了临了自己只占了一口毛杨木的薄棺材。想想鼻子就酸,真是亏欠了一辈子勤劳会过的爹啊!

    时间真快,转眼父亲下世六个年头了,大女儿招弟前年出了嫁,二女儿盼弟也算成了人,去年高中毕业到东莞打工去了,娘除了肺里不中没有其他毛病,照看好了兴许还能跟自己过几年庄户主的日子就是这般光景,不咸也不淡,人家咋过咱咋过,难得的是无风无雨,老少平安!要说就是二丫头有些让人操心,论长相没得说,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蹲了两年高三也没考出个名堂,除了爱吃还爱打扮,论人物一点不比城里的闺女次,乍一看可不象个乡下女娃子。因为盼弟是第二个女孩,小时候差一点把她讨给别人家,她后来长大了知道些信影,老是觉得爹娘不疼她,平时只和弟弟亲。这不,眼见出去打工年把了也没回趟家,现在不知道在外边过得惯不惯,胖了还是瘦了,儿女无论好赖丑俊都是爹娘的宝哦,不在眼前,说不想是瞎话。

    时辰已近晌午,毒毒的日头无遮无拦地挂在天上,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气温越来越高,暴晒的野地里宛如到处跳跃着无形的烈焰,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把人烤得生疼疼。几个年轻腿快的壮劳力正往山上背第五趟货物,万世本不甘落后,也在吃力地背着第三趟沙子艰苦前行。因为长城崮是石头山,山上土壤量少质劣,属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满山除了东一片西一墩的杂草和酸枣棵子,只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洋槐、侧柏和臭椿,难得会有棵象样的树赶巧长在路旁打一打阴凉。此时老万的灰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溻透了,皱皱巴巴就象一张没有蜕利索的蛇皮紧贴在身上,最难受的是裤腰处,那儿被从上身流下来的汗水湿成水沱沱,粘糟糟地捂着腰身,闷热淹肉却又无法挣脱,整个人好似在一条大蟒的喉咙里含着,你走一步它就吞一下,那绝对是一种可以把人折磨疯的感觉,腻歪得人想死的心都有,如果身旁有口井,二话不用说就会一头扎进去,死,也要死个爽。

    奇怪的是在这么酷热的天气里,竟有两只粉白蝴蝶不惧滚滚热浪,一前一后,忽上忽下,在翩翩其舞,在追逐嬉戏,是那么怡然自得,那么神仙眷侣。

    我的日子,乍还没有这小小飞虫过得滋润?我的命,是什么样的命啊!但愿来世我能变成一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蝴蝶,哪怕变不成蝴蝶,变成一个丑点的蛾子也好啊,起码不再受这苦罪了。

    万世本胡思乱想着,爬过一段缓坡,就来到了山体的主峰跟前。长城崮的主峰三面是刀削般的绝壁,只有东面是逐渐没入山脊的断崖,在参差石崖的夹缝中尚有窄窄的石级蜿蜒可攀。因为山势越来越陡峭,所以靠近锥形崮峰时,矗立在山顶的纪念碑反而看不见了。这儿离崮顶虽然仅有一百来米,却是整个路程中最艰难的一段。对搬运工来说,每前进一步都是对体力、意志和生命的考验,突兀而立的巉岩巨石,随处横亘眼前,有时甚至需要保持一种危险的姿势才可以翻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这座曾经让万世本打过柴放过羊割过草扒过蝎子,曾经给过他欢乐和生计的大山,如今成了他的对头他的敌人,它那巍然挺拔的身姿透着无动于衷的冷酷和傲慢,看不出对身边羸弱的子民有一丝顾念和怜悯。他多么希望有一位神仙下凡来,把脚下的路抻直了再轧平,放他一条顺畅的坦途走。

    原本这是一份美差,现在看来何尝不是一份苦差呢?可是再苦也得干啊!万世本心里最清楚,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各项事情都在等钱用,他有什么资格和资本娇贵自己?文不会提笔,武不能走马,就这把子臭力气还有什么可稀罕可不舍得使唤的呢?!

    平时上一趟山,老万他们都会在三个固定的地方歇一歇,这三个歇脚点距离适中,都是路旁突起的平整石台,高度正好方便把背上的东西不下肩就能放上面,人只需要自然地靠着就行,起身时也不用浪费力气托举。一般情况,老万在每个位置休息不会超过两分钟,每一秒都掐得死死的。时间就是金钱,电视上说的可不假。

    在陡峭的山路上,背着沙袋的万世本象一只老弱的蜗牛,缓慢而又艰难地攀登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通向崮顶的路,今天显得格外险峻漫长,那壮丽嶙峋的峰崖仿佛插入高高的云端,连到天宫里去了。

    我能行,我能行,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快了,快了,离第三个歇脚的地方也许只还有十步的距离,但是在万世本看来好似万里征途,遥遥不可及。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早饭也吃得太了草,现在两条腿分明开始闹情绪,都快软成一滩泥了,每打算抬起一条腿来,另一条用作支撑的腿就开始不情愿地抖,脚踝处更是象被一双大手攥着,不许你再往前迈半步。实在走不动了,老万几乎有些虚脱地就近在一个石堆旁,把背上的沙袋斜刺里顿下去。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扯起衣襟擦那满头满脸的汗,足足歇了五分钟才缓过劲来,眼瞅着两个在他后面装沙的人超到前面去,心底骂道:熊玩意跑这么快,抢孝帽子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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